王美珠总爱坐在铺子靠窗的藤椅上算账。阳光穿过玻璃,在她无名指的银戒上跳着细碎的光,那是三年前林志强用一个牛皮纸包着送来的,里面除了戒指,还有张泛黄的老照片——他和前妻在颐和园的合影,女人笑起来眼角有颗小小的痣。
美珠你看,她走得突然。当时林志强把照片推过来,指腹在女人脸上轻轻摩挲,这样也好,省得以后有扯不清的牵绊。王美珠捏着那枚素圈戒指,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,像握住块化不开的月光。她想起前一次婚姻结束时,前夫摔门而去的声响震碎了客厅的水晶灯,碎片溅在她脚踝上,渗出血珠的地方后来结了层淡褐色的疤。
铺子后间飘来烤面包的甜香,是学徒小周在试做新口味的蔓越莓吐司。三年来,林志强每天早上都会提着豆浆油条出现在店门口,有时会帮着搬沉重的面粉袋,汗水浸透他蓝布衬衫的后背,印出肩胛骨的形状。王美珠的儿子小杰总爱扒着柜台看他,脆生生喊林叔叔,林志强就从裤兜里摸出颗水果糖,剥开糖纸塞进孩子手心,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光。
妈说你又在熬夜算账。林志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带着初秋清晨的凉意。王美珠抬头时,看见他鬓角沾着片银杏叶,不知是从哪条路上带来的。她想起自己打九价疫苗那天,也是这样的好天气,社区医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的味道,护士笑着说这下能安心好几年,针管扎进胳膊时,她望着窗外的玉兰树发愣,花瓣落在草坪上,像撒了一地碎瓷。
变故是在重阳节前发现的。王美珠弯腰捡掉在地上的计算器时,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坠痛,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棉毛衫。她扶着柜台慢慢直起身,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,嘴唇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。去医院的路上,出租车驶过护城河,岸边的芦苇在风里摇摇晃晃,像无数双挥别的手。
家属也查一下吧。医生的钢笔在病历本上沙沙作响,白大褂的袖口沾着点蓝黑墨水。林志强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,手指反复绞着手机壳,那是小杰去年给他画的奥特曼,红色颜料已经有些剥落。检测结果出来那天,秋雨敲打着医院的玻璃窗,王美珠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争吵声,林志强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:我真不知道!她都走五年了......
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时,金属器械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。王美珠躺在病床上,望着天花板上的输液管出神,药液一滴一滴坠进透明的管子,像她那些悄悄溜走的日子。小杰放学来看她,书包上的恐龙挂件晃来晃去,孩子仰着脸说:林叔叔买了草莓蛋糕,放在护士站的冰箱里。她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头发,想起林志强第一次带小杰去游乐园,回来时两人脸上都沾着棉花糖的糖霜,像落了层薄薄的雪。
主治医生进来时带了阵桂花香,不知是从哪束探视的花里飘来的。分期还算早,医生把CT片挂在灯箱上,光束照亮了那些细密的阴影,积极治疗的话,五年生存率很高。王美珠的指尖在被单上划出浅浅的痕迹,想起铺子里那些等待发酵的面团,在温暖的环境里悄悄膨胀,最后变成松软的面包。或许生命也像这样,总有重新发起来的可能。
林志强来送饭时,保温桶里装着乌鸡汤,油花在汤面上凝成薄薄的一层。他坐在床边削苹果,果皮连成一整条,在他膝头盘成个螺旋形。医生说......他的刀刃顿了顿,苹果皮突然断了,我以后会定期去检查。王美珠看着他鬓角新冒出来的白发,像落了点霜。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,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一堆,风过时,就轻轻打着旋儿。
夜里睡不着的时候,王美珠会摸出枕头下的存折。上面的数字是她一点点攒起来的,像燕子衔泥筑巢那样,慢慢垒起属于自己的屋檐。走廊里传来其他病房的咳嗽声,远处隐约有救护车的鸣笛,她想起刚离婚那年,一个人抱着小杰在出租屋里过年,窗外的烟花炸开时,孩子趴在她肩头睡着了,呼吸温热地拂过她的颈窝。
晨光爬上窗台时,王美珠看见林志强趴在床边睡着了,眉头还微微皱着。她伸手想抚平那道褶皱,指尖却在半空停住了。病房的窗台上,不知是谁放了盆仙人掌,绿莹莹的球茎上顶着朵嫩黄的花,在清晨的光里,安静地开着。
也许生活就是这样,总在看似平整的路上藏着石子,却也会在最冷的季节,悄悄埋下春天的种子。王美珠闭上眼睛,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平稳而有力,像铺子里那台老式烤箱,即使经历过无数次开合,依然能烘焙出带着温度的甜香。